不愧是当了一辈子大户人家的保姆,她不识字,没有文化,但在大军阀、大资本家和大干部家里熏陶出一点关于文化的模糊观念。她对文化革命的理解一塌糊涂,但是她清楚弹钢琴是一种高尚的文化教养。我却踌躇起来,这个“四旧”中首当其冲的物件,人们正炙手烙铁般甩之不及,怎么能在街道积极分子的睽睽众目下把它抬回家去?即使悄悄买回来,又怎么能锁住不甘寂寞的琴声?我犹豫着,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寄卖行。
梦寐以求的钢琴如今唾手可得,但是又可望而不可及。我天天都去寄卖行在两架钢琴前流连,无奈地看着一周之内两架钢琴先后售出。
不久我被分配到一个农村小学教书。学校原来是一座古寺,当年的辉煌早已不见,红漆已经变粉变白,大块剥落。室内白纸挂的顶棚,已经发黄脆裂,一条条,一块块地悬挂着,露出积满灰尘的椽子、檩条和麦秸。那时正讲“读书无用”,课堂上嘈杂、吵闹,像赶集。整个学校,从人到物,一片无序、混乱。
让我意外惊喜的是,大庙里竟有一架被人们遗忘的钢琴,放在一间用隔断墙分出来作为教师食堂的屋子里。那时音乐课早已被取消,长期废弃不用的钢琴顶上排列着老师们带来的咸菜罐子、大酱瓶子。吃饭时,琴盖上摆着饭盒、菜盆,沾着掉下来的米粒、菜汤。
我简直怀疑钢琴的真实性,我小心地打开琴盖,用生硬的手指扫了一遍音阶,有几个琴键已经坏了,很多音不准,不知多少年没有调过了,但不管怎么样,这是实实在在的钢琴,最让我满意的是,在这个学校里,没有人在意这个钢琴,它完完全全属于我。
每天一有空就奔到钢琴旁。不会五线谱,不会伴奏,不会指法,不会弹奏音乐大师们的高深乐曲,这些都没关系,只要坐在钢琴前,成百上千首歌就涌上心中,无止无休地从琴键上流淌出来。而我的心则随着琴声在树影斑驳的白桦林中、云雾迷茫的大草原上徜徉。我又找到了小时候边唱边弹的那种感觉:身、心、琴、歌融合为一,淋漓尽致地表达我的心声。
我最喜欢弹《太阳落山》,心里轻轻地唱着:
太阳落在山的后面,
河滩上边已经升起薄雾炊烟,
沿着道路,
沿着草原,
苏维埃战士正从战场返回家园。
多美。安谧、平和的黄昏。没有烈日,没有鸹噪。
一个厨房杂工踱到我身边,悠悠地问:“你在弹什么歌呢?”
我抬头看着他,1957年的右派分子,后来下放到这个农村小学教书,没几年文化革命,又剥夺了他教书的权利,让他在厨房干活。他胡子拉碴,破衣烂衫,一副落魄的样子。
我爱搭不理地答道:“外国革命歌曲。”(待续)